岑矜房子里突然多出一名異性, 吳復是始料未及的。
他不想過多展露自己的驚詫,便及時遏住情緒,詢問他個人身份。
男生看起來有些面熟, 並且認識自己,從他眼神中就可以斷定。
可等他報出「李霧」這個名字時,吳復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更深層次,也更為複雜的訝然。
岑矜竟將這個孩子接過來了?
這一瞬間, 他覺得妻子有點陌生。
諸多猜疑在吳復心頭盤旋,他決定啟唇確認:「你怎麼會在這?」
他態度平和斯文,而少年眼神並不友善:「岑女士幫我轉來宜中念書了。」
吳復皺了下眉:「你們現在住在一起?」
「我住校。你找她有什麼事嗎?」
少年言語坦誠, 態度卻已如這間房子的一位主人。
吳復低頭看到他穿的拖鞋, 帶著明顯的鳩佔鵲巢的意味:「岑矜有東西落在我那了,我給她送過來, 但聯繫不上她人,我擔心她有什麼事,就直接過來了。」
說完吳復就後悔了,他並不需要對這個男孩解釋一個字。
「她在家嗎?」他又問。
「不在,」李霧立在門框內,眉眼鋒利,身高自動凝結出一夫當關的施壓感:「出去了。」
吳復不得不重新觀察起他來:「她去哪了你知道嗎?」
「不知道。」
吳復暗自泄了口氣,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他想像中那麼親密。
他把手裡的全白購物袋遞給他:「先交給你,你記得給她。」
李霧應了聲好, 接過去。
「你好像長高了不少, 」吳復隨手整理了下領口, 做最後的寒暄:「那會你還沒岑矜高。」
李霧定定看他兩秒, 彎了下嘴角:「現在已經比你高了。」
他的笑容並無力度,卻無端有些怵人。這種直率的敵意與排斥, 也只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才敢表露無遺,成年後他們會慢慢學會戴上世故的面具。吳復也淡淡笑了:「你在怨我沒幫你么?」
李霧單手插回衛衣兜里:「沒有。」
兩個字,聽起來如置氣。吳復臨時決定再與他交涉幾句。
「我想說,其實我們是沒有這個義務的,」他故意用了「我們」這個稱謂拉開差距:「岑矜她是個好人,她比較理想化,但理想化需要前提。」
李霧沒有說話。
「她把你看做必須負責的對象,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遵守這種矜貧救厄的理想主義,人的主觀想法與客觀條件不可能永遠一致……」
吳復停下了說教,因為他從對面孩子的眼中讀出了毫無保留的獨佔欲與攻擊性,這種眼神令他如鯁在喉,真是太怪異了,只是來送個東西,卻被動接下一場雄性之間才能知悉的宣戰。
男孩根本不在意自己被如何形容,如何描述,遭受過各種對待。
他對他的惡感似乎只源於一個出發地。
吳復感知到了這種不對勁。
可正因少年不打算隱瞞,吳復才更不想當面揭穿。
他知道,脫口的一刻他將在戰局中居於下風。
岑矜的事已徹底與他無關。他只求儘早擺脫,不會再做無謂牽扯。
但這不影響他感到荒唐,他笑了一聲,問:「你多大了。」
李霧說:「十七。」
剛要再問他兩句,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,吳復取出來看了眼名字,旋即接通:「喂。」
他重新看向少年的眼睛,沒有表情:「嗯,我在你這,東西給李霧了,你在哪,好,我待會就到。」
掛斷電話,吳復把手機揣回兜里:「你不怕我告訴她嗎?」
李霧問:「告訴她什麼。」
吳復說:「你自己知道。」
「怕,」少年不假思索:「但我想讓你知道。」
吳復會意一笑,他顯然不會幫他提供這種捷徑。
―
四點多的時候,岑矜坐在清平路的星巴克里等來了吳復。
男人穿著風衣,沒架鏡框,看起來年輕了一些,似乎能與大學時代的他依稀重合。
當然,重返舊時光的不只有他,岑矜亦盛裝赴約,她殷紅的裙擺從椅面淌落,好似掐出了大瓣花。
他們不像即將勞燕分飛,更像是愛侶間的初次約會。
兩人目光對上,吳復稍有怔忪,而岑矜只是彎唇一笑:「我沒幫你點東西。」
接而解釋起自己的無故失聯:「剛去新公司交了些材料,手機忘車裡了。」
「沒關係,」吳復落座,從公文包里抽出兩沓文件,長話短說:「你再檢查一下。」
岑矜接過其中一份,信手翻閱起來。
紙張冰涼,印滿了沒有溫度的文字與數字。
她看得格外專註。吳復則去收銀台點單,回來後,他又從包里取出一支鋼筆,夾在指間把玩,不時看看筆,再看看她。
不多久,岑矜把協議平攤回桌上,以內腕按平在最後一頁:「我看完了,沒有任何問題。」
她手指輕叩末頁的右下角:「在這裡簽字是嗎?」
「對。」吳復把鋼筆遞過去。
岑矜挑眼看他:「你呢。」
吳復說:「你先。」
岑矜蹭掉筆套,沒有遲疑,提筆在【女方】兩個字後面寫下全名。
她重新望向吳復:「需要捺手印么。」
「要的。」吳復取出一盒印泥。
岑矜揚了下唇:「你準備的真是充分。」
「習慣罷了。」岑矜總丟三落四,查缺補漏已成為他專長。
岑矜不再吭聲,將拇指的紅色指紋覆蓋到自己名字上。
吳復做了同樣的步驟。
第二份,依舊如此。
兩人各執一份,法律效力就此產生,他們從此割離,再無夫妻名義。
這時,收銀台小哥在喚「吳先生」名字,吳復起身,去取自己的飲品。
男人衣料剛飄離桌角,岑矜就抿緊唇瓣,急速紅了眼眶。
她微微上看,極力吞咽著潸意,在他回來前將神態調回正常模式。
吳復落座,呷了口咖啡,將自己那份協議收回包里,而後看向岑矜:「岑矜,你今天很漂亮。」
「謝謝,」女人聲音並無感情:「我每天都很漂亮。」
吳復笑了起來:「現在不帶丈夫濾鏡了。」
「我以為你早就沒這種東西了。」
吳復勾著唇垂眼,沒有再說話。
他說起別的事:「你什麼時候帶那小孩來宜市的。」
岑矜說:「他打電話求助我當天。」
吳復露出一種瞭然,「難怪。」
「難怪什麼。」
「沒什麼,」吳復點到為止,詢問她工作相關:「聽說你要去奧星了?」
岑矜靠向椅背:「嗯。」
「怎麼不找家甲方待著。」
「比起虐人,我更喜歡競爭,」她雙手環胸,散漫里透出一絲傲慢:「期待跟你狹路相逢。」
吳復笑,端起咖啡,做了個乾杯動作:「我也是。」
―
跟吳復一道走出店門,岑矜腳底倏地一陣浮軟。她頭暈目眩,彷彿時刻會昏倒,這種感覺無法具述,不知是解脫,還是力竭。
她扶住路邊一隻欄杆,定定看向對面的廣告牌。
吳復取了支煙出來,瞄她一眼,女人立在冷風裡,好像一枝傲霜的玫瑰,他忙把煙夾嘴裡,騰出手脫自己風衣。
他含糊不清問:「冷嗎?」
「免了,」岑矜直接抬手回絕:「不冷。」
吳復聳了下肩,將半脫的袖口套回去,取出打火機點煙,眼睛卻未從她蒼白的臉上離開。
岑矜鼻端微動:「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?」
白霧繚繞,吳復拿開煙:「我說從我們第一次失去孩子後開始,你信嗎?」
岑矜定神看他兩秒:「我信。」
「也不多,每天就一支。」他注意到她微擰的眉心,當即撳滅煙,把它丟進了腿邊的垃圾桶:「當時我的情緒不比你差,是有孩子的原因,但更多是你。」
岑矜唇邊紋路微弱而急促地抽搐兩下,完全不看他:「就像你說的,現在講這些已經沒有意義。」
「是沒有,」吳復望向延綿車流:「你怎麼過來的?」
「開車。」
「好,我先走了,周一見。」
―
岑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回家的,世界好像下了一場滂沱大雨,她神經質地打開雨刮,卻一點作用都沒有。
也不管家裡還有誰,她換好拖鞋就淚眼婆娑地把自己關進房間,昏天暗地,嚎啕大哭。
她悶在被子里,許多記憶走馬燈一樣從腦中跑過。
有吳復大早送來寢室的熱氣騰騰的早點,有他們在日本望見的漫天焰火,還有婚禮上拋出的潔白捧花,第一次產檢結果出來時,男人高高托抱起她,好像她才是他的孩子一樣……到最後,是放到她面前的離婚協議。
她突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話,「岑矜,我想我們可能不太適合繼續生活在一起了,我們無法再給對方提供任何正面情緒價值,這種婚姻繼續下去對雙方而言都是一種損耗跟折磨。儘管很不舍,但長痛不如短痛,我們還是分開吧。」
……
八點多,岑矜才收拾好情緒,洗了把臉,從卧室走出來。
外面黑黢黢的,只有書房門縫裡透出一線亮。
岑矜頭痛欲裂,額角突跳不停,逼著自己往那走。
她懶得敲門,直接扳把手打開,隨後把自己半張臉放進裡面人所能注意的範圍內:「吃過飯了嗎?」
少年從案後揚起臉,只是盯著門縫後的她,半晌沒答話。
「問你吃了嗎?」她語氣變急。
他終於回神:「還沒。」
「不餓?」
「不餓。」
岑矜用袖子搓了下鼻頭,略帶鼻音的聲音像是曬蔫了一樣:「我餓,我要吃東西了。」
李霧當即起身:「中午的還沒吃完,我去熱一下。」
他走來她面前,高瘦的身軀一下將屋裡的光掩去大半。岑矜有限的視野又暗了下來。
她沒動,他也走不出去,只得干站著。
「怎麼老關燈。」女人沒頭沒尾地問。
李霧說:「省電。」
「要你交錢了嗎?」
「……」
「打開。」
李霧心漏一拍,緊張地去摸開關,想將書房四角的射燈打開,不想按錯地方,竟將頂燈也一併熄滅。
黑色潮湧瞬間覆沒整間房子。
五感霎時加倍靈敏。
女人微弱的鼻息變得異常清晰,如近在咫尺。李霧心跳徹底亂了,他喉結涌動一下,慌裡慌張用手去壓牆面所有凸起。
啪、啪、啪、啪。
極強的光線取而代之,將二人重新裹入白晝之中。
少年呼吸如長途奔襲,急促到自己也無法理喻。
「對、對不……」李霧低下頭,看到女人噙滿淚花的雙眼,就再蹦不出一個字了。
他的心臟被緊緊攫住,擠壓不出任何聲音。
她似乎也不在乎自己是否體面了,只垂下頭,長吁一口氣,給他騰出地方,爾後轉身離開。
李霧亦步亦趨跟上,並幫她把沿途所有燈一一打開。
屋子裡的所有美麗角落,逐一顯現。
岑矜徑直走去餐桌,坐了下來。她仰頭望向停在同張桌邊的少年,眼裡已無水光,只是有些浮腫:
「去熱飯。」
「今天換你照顧我。」
―
李霧一怔,腦袋被這幾個字燙到,轟得熱起來。
他轉頭走去流理台,將中午的外賣一盒接一盒放進微波爐。
廚房裡頗為沉悶,除了不時「叮」一下的結束工作提示音,再無人聲。
熱完米飯,李霧對著整面柜子的餐具犯起了愁。岑矜喜歡收集器物,杯碗碟盤多種多樣,姿態各異。
最後,他選了只白釉粗陶碗盛滿,端回桌上。
岑矜中午就用的這個,應該不會出錯。
李霧把筷子遞給她,女人馬上低頭吃飯。
李霧欲言又止:「菜……」……還沒上。
但見她吃得那麼專心致志,李霧不再多言,回身去把菜挨個移過來。
擺完這些,李霧才坐去她對面,慢慢吃自己的,並用餘光偷瞄她動靜。
岑矜開始夾菜,每夾一筷子就會扒上一大口白飯。他第一次看到她吃這麼香,這麼主動,好似胃被打通。
她端高了碗,把最後一粒米也刨乾淨,才把碗放回去。
女人坐在原處,深深地吸氣――呼氣――眼裡慢慢有了神,她面朝李霧:「吳復帶來的東西呢。」
李霧轉臉示意客廳:「在茶几上。」
岑矜沒有立即去查看:「他進來了嗎?」
李霧說:「沒有。」
她眼光閃爍一下:「你給他開的門?」
李霧稍稍停頓,嗓音悶了幾分:「他有指紋。」
岑矜怔了下,後知後覺起身,抄起手機往玄關走,她停在門板後,跟著提示操作,很快刪掉了屬於吳復的指紋記錄。
處理完,她掉頭,剛要返回餐桌,視線驟停在餐廳里那個側影上。男生坐姿端正,垂著睫,鼻骨挺直,進餐的樣子一如既往乖生生。
她看了他一會,心奇異地靜謐了。她叫他:「李霧。」
少年回頭。
岑矜指了下門:「吃完來錄個指紋。」
「哦……」少年應話的語氣變得浮而慢,手上動作卻愈發快了。他繼續埋頭扒飯,筷尖敲得碗壁嗒嗒響,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搶一般。